江桥梦影

邓立平

渌江如练，渌江桥如一枚温婉圆润的石印，铆在岁月的河面上。

桥影映照江水，也映照着我的人生轨迹，从打赤脚的懵懂童年到穿皮革的农大学子，再到赤脚下田的农技人员，它始终静默矗立，见证着人世间的秋雨春风。

（一）

五十年前的某日黄昏，姑父带我和表哥去夜钓。落日余晖轻染江面，桨声中，水波醉成一片跃动的金鳞。姑父的大橹“吱呀”一声插进水里，带着沉稳的力道往后一摇，轻便的划子便顶着缓流，稳稳逆水而上。

如此如此，表哥教我紧攥小桨叶，学着姑父的模样用力划动。晚风裹着青草的湿腥气扑在脸上，木质桨柄磨得掌心发烫，溅起的水花落在手背上，凉丝丝的。

大橹不疾不徐，小桨慢慢合拍，划子劈开暮色，笔直地一路往上游去。天慢慢暗下来，河两岸的零星灯火，倒映在水里晃悠悠的，像散落一地的红柿。

划到洲畔那座老桥时，橹声停了，我这才发现掌心那几个磨破了皮的细密血泡隐隐作疼。

这桥便是“十拱九墩，四十八等下南门”的渌江桥，醴陵人亲切地称之为“六公桥”——桥初建时只有六个拱。桥名因何而来？是醴陵话中渌与六、拱与公发音相近，还是纪念积极参与建桥的六街三陌的公益人士，我不得而知，或许，这两层意思都有吧。

与桥相依相伴的便是状元洲——那时改叫人民洲——改革开放后又恢复老名字。若干年后，方知桥上那雄浑遒劲的“渌江桥”三字竟是大名鼎鼎的康有为所题。

“好好念书吧，将来生活就没有这般苦累。”静谧的夜色中，姑父从舱里摸出渔灯点上。“别像你表哥，读书不认真，将人家奖状中的‘学习标兵’错念为‘学习祘（算的二简字,现已废止）兵’……”上游不远处，就是醴陵最好的高中——醴陵一中。

后来，表哥表姐们不时带我到洲上的电影院看电影，在桥上瞎逛，在大桥北头下的书摊上看连环画。

那时，渌江桥，除了往来的行人，桥畔树荫下还散落着两三个算命摊子。摊主支着布幡，案上摆着罗盘，竹凳上的算命先生摇着签筒，竹片碰撞的脆响混着江风，口中念叨着听不甚明白的玄奥话语。

“来，来，来。不准不要钱。”先生们扯着腔调招揽生意。我们半好奇半玩笑地凑到戴墨镜的老者摊前。他捻着花白的胡须，竖起食指说我们中有个“状元之才”。直说得不懂话术的我们心花怒放，转身便踩着布满车辙的麻石桥面，笑嘻嘻地疯跑向状元洲，任凭先生在身后嘟哝“八字抵得一块钱呢”。

阳光透过树叶，在卦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与桥栏上的刻痕相映成趣。洲上草木葱茏，江风阵阵拂面，我们躺在软嫩草地上数云，看不知名的小鸟掠过江面，以为“状元”二字就在触手可及的不远将来，或许就是自己。

四十年前，我和表姐相继考上醴陵一中，尽管学习很认真，成绩时好时坏，在班上总是不前不后。这，哪是能考上状元的料？每每路过渌江桥，就会想起儿时那次算命，“鬼扯”二字便涌上心头。

三年后，我遇到了人生中的“独木桥”——高考。那段日子，压力就像梅雨季节渌江河里的潮水般滚滚涌来，无数个深夜，我趴在书桌前刷题，累到想哭时，就会想起当年渌江桥的修建故事，恍惚间，古桥似乎在问我还记得幼时算命先生说的状元梦吗？

走出考场，我独自走过渌江桥。河水潺潺，芳洲草萋，古桥依旧沉默，却仿佛在提醒我：人生如桥，只要一步步踏实走，无论碰到什么坎坷，总有到达彼岸的一天。

（二）

河边的柳树长出了虬枝，春天万千绦丝垂成了绿瀑，桥上行人如鲫。桥上的算命摊子如雨后春笋般林立，求发财的，问婚姻的，盼平安的，生意十分火红，好的“命价”竟涨到了成百上千元。

作为读过大学的政协委员，我早已深深地体悟到，决定“命”好坏的是自己努力的程度，正如人言，幸福是奋斗出来的，奋斗是幸福的。

于是，我伏案提笔，建议对桥上那些“通天理、晓阴阳、知未来”的算命摊子进行清理整顿，让古桥卸下尘嚣，恢复本该有的清净。

建议得到相关部门的采纳。而今，桥面整洁了许多，那些摇签筒的身影、挂着“铁口直断”的布幡已然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几位垂钓的老人，小马扎支在桥下，钓丝垂入澄澈的江水，鱼漂静静立着，与桥的古意和一江两岸广场舞的现代烟火相映成趣。

阳光轻洒桥面，斑驳光影里，麻石的肌理愈发清晰，仿佛每一块石头都向人们诉说着岁月的传奇——乡贤陈盛芳变卖家产捐修石桥的佳话，农军三打醴陵城时争夺桥头的硝烟，都沉淀在这些青灰色的石材里。

江风拂过，树影婆娑。每次散步来到桥边，想起幼时的那次算命和为古桥保护尽的微薄之力，都会心泛微澜。

（三）

渌江古桥，通南北，也连古今。

幼时，只觉它不过就是一座普通的桥。走得多了，才懂每一级被磨平的石阶、每一道桥拱的弧度，都凝结着光阴的故事。如今它已是国保文物，经过修葺的桥面依旧古韵满满。桥上新装的古朴华灯，璀璨了瓷城的夜晚，映照着新醴陵八景的繁华，亦如指引人们前行的火把。

站在桥上远眺，江边的青瓦白墙映着波光粼粼的江水，芳洲上绿树繁花衬着典雅古朴的桥影。让人感慨，催人上进。

现在，渌江之上架起了许多新桥，无论步行还是开车，人们过河可选的“门子”多了起来。但在我心中，她的深沉依旧是最美的唯一。

铁路桥、公路桥，织就了城市四通八达的交通网。青云桥和书院桥，是最新修建的过江人行桥，她们以钢筋为骨、霓虹为衣，如西装革履的舞者，潇洒地舒展着曼妙的身姿，将“洋气”融进淡淡的江风。而古桥，则如身着唐装汉服的秀士，静静地立在两桥之间，和诗意芳洲一道，成就着渌江河上古典与新潮最鲜活的时空对话。

其实，人生何尝不是一座桥？从童年到少年，从青年到中年，我都在桥上行走。

这桥，连接着过往与未来，承载着欢声与泪水，见证着成长与蝶变。她教会了我勇敢、踏实和心怀牵挂，教给我从容面对风霜雨雪的意志，引导着我坚定前行的步履。

如今，我依然还会独自走上渌江桥。

江风照例轻携水汽，拂过脸颊，还是那熟悉的韵味。见证着岁月流转的古桥，静静卧在渌江上，让每一个有缘和她相遇的人，都能在清润江风中，找寻回独有的内心平和。桥影依旧倒映在江中，随波荡漾，只是年少时的“状元梦”早已化作对生活的踏实期许。

人生似桥，稳稳当当，就能承载风雨；岁月如江，悠悠流淌，即可沉淀芬芳。

渌江桥的风华，蕴藏在古今融汇处，沉淀在麻石车辙中，包裹在江风私语里，生长在传奇演绎中。而我与她的缘分，便是这岁月长卷中，一抹清淡却难忘的底色。

撰稿：邓立平